五

尽管对这次调整做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他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大有措手不及之势，让你别无选择。走出所长办公室，吴卫有些头重脚轻，这一会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怕和到底怕什么了，这不是一个单纯的职务问题，而是一个自己在扭曲变形、弱肉强食的残酷现实面前能否立足、能否取胜、能否保持本色的问题。面对这样一个决定，要么屈从，选择隐忍；要么拔刀亮剑，以争高低；要么就是拂袖而去，潇洒走一回。但，拔刀亮剑，你有多少胜算，你就这么一个落魄草根，有什么资格来谈公平，何况自古以来这人类历史上从来就没有过公平，就算有，它的基因也早已在现实中突变了，所以，争必完败。佛袖而去，对一个日头偏西的中年男人来讲，上有老，下有小，岂能一个“走”字了得？难道等待他的只有一个“忍”字？！可是，就这么忍了、认了，对他这样一个有理想、有干劲、有头脑的热血男儿来讲，这将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站在高城市郊区这片幽静的杨树林里，吴卫第一次感到了彷徨、无奈、愤怒和不甘，他一遍遍地问着自己，一遍遍地肯定和否定着自己，他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他钻进车里，从车座上拿起手机一看，是那个他最熟悉和最想念的号码。可这一会，他不想接这个电话，他不能让她看到自己的脆弱和无助。但，铃声很执着，到第二次打过来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

“你在哪里？”

“在外面。”

“为什么没来单位？”

这时候，吴卫才发现现在已是下午4点了。他从所长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还是上午。

“呵，没有为什么，事情还没办完。”

“我要见你。”

这句吴卫等了多日的话，没想到柳叶在这个时候说了出来。

“改天吧，我现在不方便。”

“我就是要现在见你。有重要的事，和你有关。”

“那------我去接你。”

“别了，咱们在听溪轩见吧。”

“好的，我等你。”

六

听溪轩是本市有名的茶楼，位于开发区一片绿地附近，位置幽静，环境宜人，内部装饰古典优雅，青竹满堂，溪流绵长，既有优美的乐声，又有灵动的水声，与那燥乱喧嚣的市井相比，无异于高山流水般清新脱俗。静坐其中，即使不喝茶，也是一种享受。吴卫不由得在心里感叹，也许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配得上柳叶的雅致。

吴卫为柳叶点了冻顶乌龙，以茶表意，他要让柳叶知道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相坐无言，像是事先约定好的，他们静静地看着精制茶壶里的那团墨绿，在清澈无痕的山泉水里，一会上浮，一会沉下，然后慢慢打开，直到茶汤开始变得蜜绿金黄，清新得香气四溢开来，他们才相互对望了一眼，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看那茶汤的色泽，柳叶知道，这是冻顶乌龙的上品。于是，她首先打破沉默，说：“你这么隆重，我真是担当不起。”

“黄金易得，知己难求。情到深处，意随心生。只要你能明白就够了。”吴卫斟了一杯，递到柳叶的手里。

柳叶低了头，把茶放在桌子上，打开身边的小包，拿了一块纸巾，去擦眼睛，然后，就用手捂了脸，很久没有拿开。吴卫走过去，一只手绕过她的肩膀，把她环在怀里，像是对她也像是对自己说：“别哭，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这么一说，柳叶哭得更厉害了。柳叶这么一哭，倒是把吴卫心里原本积聚的郁闷纠结一下子给打开了。在这个爱他、支持他的人面前，他必须挺住，必须坚强，必须义无反顾。他故作轻松地笑着说：“不就是区区一个科长吗，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丈夫能屈能伸，无官一身轻，解除了这紧箍咒，我就轻松自由了。再说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说不定我会因祸得福呢。”

柳叶抬起头，看着他的脸，说：“你果真这样想？”

“是的。”看到柳叶不再流泪，吴卫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他要让自己的感染力继续下去。“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我前半生献身卫生监督事业，兢兢业业，无怨无悔。我这后半生阿，有可能要献身食品经营行业，我要着力打造食品行业种植、收割、加工、销售一条龙经营管理模式，让孩子们喝上放心的牛奶，吃上放心的糕点，让他们彻底告别大头病、呆小症、佝偻病，让我们的人民对饮食不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放心的吃、放心的用、放心的喝。怎么样，你看，我这理想够远大吧，你得为我高兴才是阿。”

听他这一么侃，柳叶真是破涕为笑了，用一个手指点着他的头说：“你呀，祸到临头了，还在这里贫嘴。这么浩大的工程，岂是你一个人能完成的？就是我们全国的卫生队伍都动用起来起来，没有十年八年的时间，也难有起色。何况，现在从上到下看重的是经济发展，而在卫生医药等这些民生问题上，通常是东墙有洞补东墙，西墙有洞补西墙，形成不了完整的管理体系，也很难从根本上得到治理，这样下去，我们的民众，尤其是孩子们，还不知要面临多少危险。”

“是啊，忧国忧民的往往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而那些一动山摇的人们，却都忙着争权夺利、创政绩、做表面文章。上行下效，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些事情，已非人力所能为。”

说到这里，他们终于找到了今天相聚的主题。柳叶一改刚才的纤弱，果断地对他说：“这次所里对你的安排，是他们早已内定好的事情。陈静为正，袁通和你为副，主要目的就是食品监督科划入药监局后，按照干部升迁程序，陈静要提食品药品监督局副局长，袁通便顺理成章的可以扶正了。为了安排自己的人，他们只能牺牲少部分普通人的利益。在这个时候，你一定要隐忍，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你自动退出，恰恰是正合他意。卫生监督科一旦划归到药监局，干部任用就不是他们所能定的了。”说到这里，她忽然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说不定，到那边之后，你会遇到一个爱才惜才的上级，还能东山再起。”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吴卫真的被感动了。“我何德何能让你这样设身处地的想着我。我不会辜负你的一片好心，到我这个年龄，世间纷争之事，早已看得清楚。我会在忍耐中接受这种安排，不求东山再起，只求能继续从事这项工作，尽自己所能，做点实事。”

说话间，不知不觉，夜已阑珊，外面的街道上，车辆和人行已经变得稀少。吴卫有些试探地说：“我送你回家？”

“好的。”

“是你跟我回家，还是我跟你回家？”

“我跟你回家，你敢吗？你跟我回家，你敢吗？所以，我们只能是各自回家。”

在卫生监督所职工家属里面，苏月的厉害那是出了名的，而柳叶的丈夫更是惹不起，药材公司大亨，和市里、局里各层各级领导都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这也是柳叶在所里连王自德都让三分的原因之一。

“他爱你吗？”吴卫问道。

“夫妻之间也许经不起一个‘爱’字，或者说，‘爱’经不起婚姻的考验。时间久了，距离近了，爱情就会褪色。”柳叶接着问他：“你爱她吗？”

“刚才你已经解答了。”吴卫有些不甘心，继续问道：“那我们呢？”

“因为远离现实，所以，它很美好；因为适可而止，所以，它很纯洁，值得永远记忆。”

“因为爱或者喜欢，所以渴望相互拥有，难道你不这么认为？”

“我确实不这么认为。床第之欢是滋生厌倦的开始，是淹没爱情的根源。无论多么坚不可破的爱情，一旦沾染了男女体味，便会随之腐朽枯烂。”

“你这些想法真是古怪，不可理解。比如说，我喜欢你，就想拥有你，这没错吧。”

“没错。男人的爱往往起于本能的需要，起于对女人身体的占有，所以，男人多是始乱终弃，薄情寡义。所以，女人万万不可相信男人的爱情。”

“那，你对我呢？”

柳叶俏皮地一笑，说：“你呀，是个例外。为了永远占据着你的心，所以，我们要适可而止。”吴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女子值得用心去体会。

七

两个月之后，食品监督科以20人的队伍，顺利划归药品监督局，正式成立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为了尽快开展食品卫生监督工作，市里要求食品药品监督局要在原食品监督队伍里面选拔产生一名分管副局长，出乎意料地是，这个副局长不是内部指定的陈静，而是要打破干部任用的传统做法，在陈静、袁通、吴卫三人之间公开竞选。前段时间卫生监督所人员调整风波，给吴卫上了一堂人生大课，为他的内心敞开了一扇宽阔的大门，他看到了自己的渺小，感到了精神力量的强大。他暗下决心，他要充分利用自己的后半生，以自己弱小的力量，去做力所能及的利民利国的大事。心里少了小我，多了大家，正气和勇气就像春风化雨，幻化成无穷的力量，助推他人生的车轮滚滚前行。

竞争上岗那一天，市委分管副市长刘市长亲自督阵，容纳200余人的会议室里，座无虚席。

随着陈静、袁通做完演讲后，吴卫精神抖擞，第三个登台，他以从未有过的热情和激情，和良好的心里状态，全程脱稿，发表了他的竞选演说：“各位领导、同仁们大家好！卫生系统改制，是民意所归，国情所至。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我们的经济得到了较大发展，但经济发展的目的是什么呢？归根到底，是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是要改善民生、呵护民生。但，面对现实，我们要问，我们的民生改善了吗？从表面上来说，是改善了，老百姓住上了楼房、用上了电脑、开上了汽车，还有部分老百姓变成了城镇居民。可是，从根本上说，我们的良田没了，我们的良心没了，我们的真、我们的善、我们的诚信没了！我们”嗷嗷”待哺的婴儿喝着用三聚氰胺、洗衣粉、氨水以及变质奶、隔夜奶炼制的奶粉，我们天真可爱的儿童吃着用色素、激素、果胶、食品添加剂等所有可以加入食品加工程序中的原料做成的食品，我们的人民每天面对的是苏丹红、瘦肉精、地沟油、亚硝酸盐、激素蔬菜、药物海鲜等等。试问，今天，我们还敢吃什么？民以食为天，再如此下去，我们的食物链会发生裂变，我们的天就要塌了！在食品废物的循环利用上，我们中国人不折不挠、无孔不入和发明创造的精神，在全世界都绝不仅有。于是，紧接而至的便是高血压、白血病、恶性肿瘤等疾病的高发和普及，再接下来就是看病难、看病贵。在“看病、读书、买房”这压在人民身上的新的三座大山中，看病位居首位。以药养医，造就了成本价为一元，卖到人民手里便是几十元，甚至是上百元的天价药材。以上这种种现实告诉我们，我们的人民吃不起、病不起、伤不起啊。

面对这些问题，在监管和检查上，我们的监管部门都做了什么，收到了什么成效？我们首当其冲了吗？我们各负其责了吗？我们以国为家，以身献国了吗？建国以来，卫生监督经过几十年的管理运行，存在执法不严、执法力度不足的弱点，所以，在今后，我们就应该着力从弱点入手，想办法、动脑子，与公、检、法系统形成联合执法体系。对违章建筑抓几个农民工，对贩卖假药抓几个经销商，对有毒食品抓几个小商贩，这都不解决问题，都是表面文章，是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的做法。我们要的是源头治理，从根本上清除它的毒素，还“食”一片蓝天。--------”

吴卫10分钟的演说，一次又一次的被如雷的掌声打断。微言大义，邪不压正，他相信公平自在人心。

第二天下午，选举结果公示，吴卫几乎以全票当选高城市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副局长。得到消息后，他第一个打通了柳叶的电话。“柳叶，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中，我当选了。为感谢你对我的支持和鼓励，我要请你吃饭。”

电话那边很安静，很淡定，说：“祝贺你，你肯定能行。只有你才不会辱没卫生监督那顶大盖帽。”沉默了一会，又说：“以后，我们还是少联系吧，你岗位重要，工作也很快就会忙起来。男人应以事业为重，别让这儿女情长的小事影响了前程。”

“柳叶，我----”

“我知道，都在我的心里，也都在你的心里。”

没等吴卫反应过来，那边的电话便挂断了。

八

此时，已接近年关，食品监督工作进入了最紧张、最关键的阶段，吴卫全身心地投入进了工作之中，其他的一切再无暇顾及，直到腊月二十八，才稍微有了空隙。恰巧，那天，北风有些呼啸，天空飘起了雪花，大地有了冬天的色彩。隔着车窗，看着飘扬的雪花，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柳叶。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没见着人，也没听见声音，她为什么突然躲开了自己。女儿心，大海针，真是捉摸不定。这么想着，他的车子不知不觉地竟然来到了听溪轩，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相会的地方，此刻在夜的灯光里，更是别有一番韵味。想到那一天她的哭、她的笑，一股刻骨的思念悠然涌上心头。他把车停在路边，点燃一支烟，慢慢地享受着这思念的滋味。

就在这时，一辆政府的车，从听溪轩的东门驶进。由于相隔不远，他能看清车牌号。心想，这个时节的这个时间，什么领导还有闲心来喝茶？

远远地，他看见从车里走下一男一女两个人来。男的体态臃肿，个子矮小，竟然是市委刘市长。那女的------吴卫使劲擦了擦眼睛，又擦了一下车窗上的雪花，白色的皮草上衣、白色的女士坤包、黑色的高筒靴，长长的披肩发，戴一顶时下流行的白色棉帽，走起路来婀娜多姿。那笑容、那身影、那形态，不是她，又是谁？！

那个他彻骨思念的女人，此时，正挽着刘市长的胳膊，兴趣盎然地向听溪轩走去。

他的心尖锐得疼痛了一下，他平生第一次有了心疼的感觉。泪水不知在什么时候滴落在衣服上，他平生第一次流下了这么大的泪滴。他瘫坐在座椅上，平生第一次有了眩晕的感觉。他和柳叶发生过的每一个细节，都原封不动留在他的心里，他把它们拉出来，反反复复地在记忆里咀嚼。所里对人员的安排，她为什么知道的那么详细；药监局干部选用形式，她为什么那么有把握；她为什么在说“让他东山再起”那句话时，会有片刻停顿，会小心翼翼；药监局为什么会推翻原定计划，重新选拔；竞选那天，为什么刘市长会到场；为什么陈静会下马，而他会当选；她为什么会表述那么多古怪的关于爱与不爱的观点。现在，一切的一切都有了答案。这个爱恨分明的女人啊，这个现实理性的女人啊，这个又糊里糊涂的女人啊，为了我这么一个世俗污浊的男人，你都做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啊？！吴卫顿足捶胸，最后，他竟嚎啕大哭起来。

这时，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