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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一笑

周三草

世事如棋，让一着不为我亏。心田似海，纳百川方见容人。

一

这个冬天不冷，每天的阳光都明媚灿烂，豪爽得向大地输送着温暖，雪的影子很飘渺，虚无得让人感到无端的恐慌和焦躁。

现在是下午5点，按照往常的惯例，高城市卫生监督所的大院早已人去楼空了，而此时，平日里一年到头难得使用几次的会议室里，坐满了全体职工，气氛严肃紧张。所长王自德正慷慨激昂得宣读着手上的一份文件，那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好像他把近一年里积攒下的力气都用在了这个会上。

这是一个关于卫生监督所食品监督职能纳入药品监督局的动员会，和全体职工的利益关系密切，所以，所长王自德说，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会，我们每个人都要有危机感、紧迫感。在一个单位，“职工”就等同于社会上“人民”的意义，所以，“职工”就和“人民”一样成了一切活动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在不同的活动里面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一会是抓手，一会是扶手，一会是实的，一会是虚的。这一会，在王自德的嘴里，“职工”这个词语就成了碾盘对碾盘——实打实的一个概念。这一时刻，他热火朝天的把自己融进了职工的群体，生硬得与职工变成了血肉相连的一个整体。

职能移交、人员精简这样一项工作，无论是对干部，还是对职工，都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上边的一个文件、单位领导的一个意见，都决定着每个人今后的工作去向。更何况，国家对卫生机构的改革已开展了十几年，虽然改革的历程艰难，但大势所趋，迟早要来。从文件精神到当前形势，又从监督所现状到科室合并的初步意见，这个会到这里才算有了落脚点，也就是说，在食品卫生监督纳入药监局之前，卫生监督所要对现有的食品监督机构开膛剖肚，进行选拔精简，目的美其名曰是为高城市食品卫生监督今后的发展站好岗、把好关。说到这里，王自德的喉咙里像是卡进了什么东西，干咳起来，他迅速地端起水杯，“咕咚、咕咚”喝了两口，会议因此有了短暂停顿，职工也有了喘息的机会。这时，吴卫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左侧不远处的柳叶，恰巧，柳叶也正好抬头看着自己。又是巧合中的一眼，这是第几次巧合了，吴卫记不清了。柳叶也像意识到了什么，暗自低了头，脸色有些绯红，那模样别有一番妩媚，吴卫不觉为之一动。

二

回到家已是晚上七点，苏月刚收拾完餐桌，准备去小区活动室打麻将，看着吴卫推门进来，有些惊讶地说：“咦，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是吃了还是没吃？”

“没吃。”

看着苏月疑惑的表情，他又补了一句：“单位有会，刚散。”

“开会到这个时辰，真是破天荒。你想吃什么，自己做点吧。我和人家约好了，不好让大家等我一个。” 吴卫没说什么，习惯成自然，这些年他们的交流模式已成定势。

苏月随便拢了一下蓬乱的头发，抓起前几年在路边小摊上买来的那顶灰色帽子，一边往头上戴，一边前倾着身子出门去了，楼梯被她踩得“杠杠”作响。

儿子在就读的学校住校，平日家里只有他们两个，和前些年孩子小时鸡飞狗跳的紧张生活相比，倒是难得清闲。只是这人到中年，妻子不再袅袅婷婷、小鸟依人，丈夫也不再谦谦君子、惜香怜玉，年轻时如火如荼的爱情，被锅碗瓢盆打磨成了可以三天或者七天都懒得说一句话的大白开状态，精神上的那块田地更是经营惨淡，一片荒芜，这样的二人世界哪有人们常说的“第二春”的浪漫。通常，吴卫会在点燃一支烟，看着烟圈散尽的那一片刻中，偶尔地想一下这个问题。无疑，他还算是一个有着浪漫情怀的男人，二十几年官场酒场的摸爬滚打，还没有让他的本色尽失。而苏月就不同了，她从什么时候起，不再跟着电视剧流泪，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体态臃肿、唠叨罗嗦，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站在路边和大院里的老太太、小娘们没完没了的拉家常，最近又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麻将牌，那一迈步一走路的形态，让吴卫提前看到了她五十岁的模样。何况，苏月从来就不是一个优雅的气质女人。这一点，吴卫从认识她的那一天起就知道，但他这匹在学校公认的白马王子偏偏就是娶了这个有些俗不可耐的女人为妻，天知道这是为什么。好汉无好妻，好妻嫁个赖毛鸡，月老掌控世间姻缘的那根红线上的神奇密码大概就是这样安排的吧。反过来讲，娶妻生子，不过是男人生活中的一道程序，爱情不足重，谁让自己那时候家境困难，又急于成家，而饥不择食呢。再说了，就现在生活中高发的婚外情症候来看，找一个看重生活、忽视爱情的女人为妻，对男人来讲也算是另外一种福气，至少免去了后院起火的担忧。是啊，孩子、房子、车子、票子，锅碗瓢盆酱醋茶，婚姻是这样实际，而爱情不过是精致鱼缸里水泡眼、包金狮头吐出的美丽泡泡，虽然有时美的惊心动魄，但却近情情怯，经不起现实的折腾，一阵西风吹过，便会支离破碎。男人嘛，不能把精力在感情这事上耗费太多。这么一想，吴卫的心里就敞亮多了。他把自己放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点燃一支烟，趁着苏月不在家的这点空隙，享受一下这种属于自己的轻松。只是这一刻，因了下午的那个会，恐怕他是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了。

按照国家对卫生机构改革的要求，市里要成立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卫生监督所的食品监督职能要划归药品监督局管理，随着职能的移交，原卫生监督所的食品监督人员需有选择性的进入食品药品监督局，剩余的人员继续留在卫生监督所，由卫生监督所自行安排。至于食品药品监督局要多少人，没有明确定数，看来可操作性比较大。食品卫生监督是卫生监督所的重头戏，设有三个监督科，共30人。按这次动员会的安排，这三个监督科要合并成一个大科，对现有人员适当进行精简。先不说工作人员，但就中层干部来讲，就三正三副六个科长，现在要并成一个科，保留一正两副三个职位，这就意味着他们六人各有50%的可能性要在此次调整中落马或者挪为他用。吴卫现在是正科级干部，他对这个概率做了一个粗略估算，论资历、年限、业绩，在三个正科级干部里面，他吴卫无疑是首当其冲、响当当的，但论背景、关系学、处世学等这些官场潜规则的条件，他就要输人一筹了。他纯草根出身，当年凭着自己的努力跳农门、闯社会，白手起家，对工作克勤敬业，严肃认真，凡是他管辖的片区，从食品加工到生产经营，食品质量口碑极高，提起“吴卫”的名字，周围没有不竖大拇指的，算是在工作中打下了一片天地。上世纪80年代末，那还是个极为干净的时代，关系学还没有这样横行肆虐，他凭着一身正气、一股干劲、几分才气，在不到三十岁的时候，便步入了中层干部行列，在这个岗位上一干就是20多年。在这20多年里，他先后送走了五位监督科科长升迁或重用，迎来了70后、80后一茬又一茬中层干部的后起之秀，好像最后只剩下他，越干机会越少，越干越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不成想，在已过不惑之年的时候，又遇上了这样一次剥离性手术，面临着被抽筋换血的危险。而另外两位70后正科级，不仅年富力强，而且精通处世哲学，更重要地是那位监督二科的袁通是所长王自德的外甥，而监督三科的陈静则是市委组织部直接安排进来的，更是来头不小。年轻时，他在食品监督这个队伍里，单枪匹马，横扫千军，无所畏惧，何等英勇，但，今天，面对这样的角逐，他忽然感到有些怕了，至于怕什么，他一时还说不清楚。

那一晚，他失眠了。

三

第二天，阳光还是很灿烂，冬天无雪，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人类戏弄地球已久，地球的忍耐已到了极限，它要变个脸色给你看。

吴卫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同事们早已正襟危坐了，有的想着心事，有的翻着笔记，繁忙里透着不安。吴卫暗自叹了一口气，真是人生如棋局，每个人不过是握在人家手掌心里的一颗棋子而已，自己的命运总是被无形的魔掌掌控，无奈又无力抗争，能做的只有在焦躁中等待宣判。正想着，手机铃声响起，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综合科的电话，他心里一热，一边急忙接起，一边走出办公室，那边传来了婉转的女声：“是我。”

“知道是你。”他的声音里开始流淌感情的细流。

那边有了短暂的沉默，吴卫似乎看到了她脸上的绯红。

“有事吗？”

“哦，有，也没有。是王所长找你，让我转达。”

“呵，这么神秘。所长找我，还要你传达。”

“我也觉得奇怪，可能也没什么，刚才他从我这里经过，顺便就安排了。”

“很遗憾，我还以为是你找我呢，我倒是非常愿意到你办公室里去。”吴卫恢复了原来的幽默，半开玩笑地说。

“我要你来，怕你还不敢。”这句话里有了些许嗔怨。“快去吧，可能和这次调整有关，你要多留心。”

“谢谢。改天我请你吃饭，别拒绝我。”

“快去吧。不管什么结果，我都会和你站在一起。”

“等我，一定！”

这是一座七层大楼，两边各一座三层辅楼，柳叶的综合办和所长办公室在主楼的六楼，吴卫在东侧辅楼的一楼。虽然同在一座大楼，但相见却不是那么容易，何况周围有那么多眼睛，善于捕风捉影的好事者大有人在，没影的事都能编出三分像来，这心里有点事的更是逃不过人家的眼睛，都是有家有室的人，这脸面输不起。他和柳叶虽然惺惺相惜，相互爱慕，但到目前为止，没有越雷池半步。他知道，就算以后有什么进展，他们也绝不会发展到情人或者男女关系的地步。红颜知己，也许是他们之间最好的定位。因为，他了解柳叶，更知道自己。他们彼此太相似，因为相似，所以走不到一起。这是浪漫和现实的宿命。

到王所长办公室，正好经过柳叶的办公室。柳叶负责所里的综合办工作，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此时，柳叶办公室的门敞开着，像是等着他的到来。吴卫过来的时候，柳叶正望着门口发呆，四目相对，心里有了片刻的悸动。吴卫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没做任何思考，抬脚便走进了柳叶的办公室，顺手把门关上，一切都是无意识，一切又像是顺理成章，仅仅是一瞬间，他一把把柳叶拥在了怀里----天地不再存在，世间只有你我。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他感到了那个柔软身体的炙热。“只为这一刻，断肠也无怨。”让时间就此停止吧，让功名利禄那些世俗的东西都见鬼去吧，今生得你一颗女儿心，足矣！忽然间，他的眼睛有些湿润。

千金一刻，胜过一生一世。最终，还是柳叶挣脱了他的怀抱，把他送出办公室，走到门口时，对他说：“动用智慧，切忌鲁莽。”吴卫深情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整理了一下头发，敲响了王所长办公室的门。

四

王所长很和蔼，，脸上的笑容很真诚，一幅平易近人的样子，看来心情不错。他示意吴卫在对面椅子上坐下。

“老吴，对昨天那个会，有什么想法或者好的建议吗？”王所长的语气有些语重心长。

吴卫想，说没有，那是假的。说有，那就入了他的圈套。自己性子直，说话爽快，不会避实就虚，做语言游戏，这些年因此吃了很多亏，无意中得罪了人，遭了算计，自己还蒙在鼓里。这样的大事，都开了全体职工会了，肯定是大方向、大盘子已定，现在和一个管理人员说这些话，原因只有一个：这次一定得动你，而且是对你不利的动。

“所长，卫生机构改革是事关民生的大事，是为人民群众做好事。作为一名老同志，支持所里的决定，是我的责任，也是我分内的事。说实话，我在卫生监督岗位上工作了二十多年，已经把感情和心血都融在了里面，我愿意继续为卫生事业做贡献。”

王自德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有点复杂。“是啊。从建国以来，食品卫生监督就是沿用这种管理模式，这一下要把它分离出去，真是有些割舍不得。但，服从大局，服从上级安排，也是我们党员干部的天职阿”。

吴卫知道，所长要切入正题了。对这次人员调整，吴卫已经做过分析。因为有袁通和陈静，吴卫要和他们竞争那一个正职，很显然是以卵击石，但如果不争，难道要他自动放弃？而且，所里并没有明确决定是竞争上岗，还是内部调整。如果是内部调整，那他连竞争的机会也不会有。更何况，昨天刚开了动员会，今天就找他谈话，这岂不是早已安置好的结果？如果是这样，那可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想到这里，他的心里有开始火焰升腾。

“所长，愿意听听您的高见。”这是吴卫率性直爽的前期表现。他不会伪装，伪装太累。他要的就是开门见山，一针见血，这才是他无所畏惧的本性。

“老吴。这所有的工作中还有比人事问题更复杂的吗？说是职能划归、精简机构，归根到底，还不是一个人员安排的问题？工作要由人来干，人员安置好了，工作就做好了一大半。你们个个都是精英，都是骨干，手心手背都是肉，调整谁，都让我们心疼。”

说到这里，王自德几乎是推心置腹了。吴卫忽然就有些感动，他痛恨自己这个女性化的特点。“可是，工作就在眼前，任务还得完成。关键时刻，还得由觉悟高的老同志为组织排忧解难。”

吴卫没接话，他静待下文。

“根据所里领导班子研究的意见，这一正二副的职位就不再公开竞争了，决定让你任合并后监督科的第二副科长，协助陈静和袁通的工作。等划归到药监局后，肯定还会有机会调整。你业务精，能力强，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组织相信你。”说完这些，王自德起身准备给他倒茶。

“如果我不服从安排呢？”

王自德没有看他，低头看着从饮水机里缓缓流出的水流，好像这样的问题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早已准备好了答案，就在舌头底下放着呢。

“你分析一下当前的形势，在这六个中层干部里面，你年龄最大，现在从中央到地方都推行任用年轻干部的制度。如果公开竞选，但就“年龄”这一条，你就连竞选的资格都没有了。不要说正科，就是副科也保不住。”这话说的寒气逼人，让人看到了利刃在阳光下灼灼的亮度。是的，你吴卫这顶小小的乌纱帽不过是握在我们手心里的紧箍咒，想叫板，那是你不识抬举。

这时，吴卫心里的那团火焰已经烧到了喉咙，他听到了血液“咕咕”奔流的声音，他几乎要拍案而起了。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柔得敲门声，随着王自德的一声“进来”，柳叶推门而进，很自然地递给王自德一份文件，说是急于审批。看到柳叶，“动用智慧，切忌鲁莽”八个大字醍醐灌顶般地浇灭了吴卫心头的怒火。他借机起身，说：“所长，您忙，我先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