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第40-1期 古韵评议

诗论：诗情与诗心

名家诗论最重要的是：“诗言志，诗贵情。”

所谓“诗言志，诗贵情”是说诗人写出的诗，都应该是表达诗人的情志、寄托和理想的，好诗都是诗人情感、爱憎的自然流露。

所以写好诗，首先要酝酿好诗情。

而要能酝酿出浓浓的诗情，必要有一颗炽烈的诗心！

写作现代诗是这样，写作古典诗词也是如此。

下面先介绍徐晋如先生在“大学诗词写作教程”中的观点。其中有一些说法对于我们业余爱好者来说，可能有些偏高。但作为我们追求的目标还是一致的。

学习古典诗词，就是“要承传高贵的人文精神和高雅的艺术审美情趣。其价值倾向，无疑应该是否定低级而宏扬高远，否定丑恶而颂扬美好，否定卑劣而礼赞高尚；否定庸俗而倡导高雅。”

因为，“人类文明进程中的一个重要旨趣就是走向高贵和高雅。如同科学和自由是人类永不停息的追求一样，高贵和高雅也是人类永远心仪的生存佳境。否定这一点，那就是自甘堕落。……”

当代诗坛有这样三种情形：

第一种，有的人没有任何自己的思想与情愫，只是应时、应景写东西。有一件事，写一首诗；再有一件事，再填一首词。

第二种情形，有的作品倒是涉及到个人的情感，也吟风弄月，但缺乏内涵。送一个朋友，写一首诗；再送一个友人，再填一首词。情既不真，其志又伪。这就是金应珪所谓“游词”也。诗词绝不应是一种精巧的玩具。真正的诗人，是要把生命作为祭礼奉献于诗歌的。

第三种情形，有的作品往往能关注到社会的不公、关注到民生的疾苦。但是，他们的诗作并没有经过情感的酝酿。如同一个有良知的新闻记者，即便能揭示出一些真实的东西，依然不是真正的诗。……

要学写诗，首先要做诗人，要做一个追求高贵和高雅的诗人。诗人应当主动把自己与世俗的人们区别开来。他们从不摧眉折腰事权贵，他们从不像普通人一样，只要“每顿桌上都有肉”就满足了，他们更不会迷惑于任何通行的“准则”。他们有狷介的个性，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特立独行，不同流俗。

“诗人的最主要的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

钟敬文先生说：

“诗人的第一件功课，是学习怎样去热爱人类。”

诗人永远会把全人类的苦难当作他自己的苦难。在诗人的身上，不可或缺的是悲悯情怀、忧患意识。老杜穷饿潦倒，而未尝一饭忘心家国，此后世所以尊之为诗圣也。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字里行间，皆是一种伟大的人本情怀，故而诗仙不朽。我们所熟悉的海子的诗：“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也同样是怀着对人类的大悲悯的作品。惟此种悲悯，更具形而上之价值。盖惟有个人主义是诗人最重要的品质，也是现代性的根本标志，在多大的程度上爱个人，才会在多大程度上爱人类。

诗人、高贵的灵魂都像龚自珍的诗铭所说：

“之美一人，乐亦过人，哀亦过人”。

他们比常人的情感要浓热真挚得多，且对于自己所信仰的“观念”要极其执著。

此一“观念”：托于家国，则为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托于爱情，则为

“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鲁迅谓爱情当

“执著如冤鬼，纠缠如毒蛇，二六时中无有已时”，

惟有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诗人，才具有真正高贵的灵魂。那些情感冲淡了的诗人，其实不是诗人，而是散文家。而这种哀乐过人执著到死的天性，实即尼采所谓的酒神精神。也惟只有这样激烈的天性，才可能对于生命的终极意义有着探索之欲望，也才可能最终获得信仰。

我们可以举弘一法师为例。弘一法师中年以后剃度出家，持律极严，堪称一代名僧，而早岁词作《金缕曲将之日本,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云：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 愁黯黯，浓于酒。 

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辜负？
　　可见其性情之激烈、人生欲望之强烈。而惟有人生欲望如此强烈之人，才可能真正成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大写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既明了了何谓诗人，更当明了何谓诗！

钟敬文先生说得好：

“由于心脏的搏动而咏唱出来的真理，是诗。”

这里有三层含义：

第一层含义，诗是诗人内心激情的外在体现。诗是火，是岩浆！内心种种激情的冲突，总有一种激情战胜理智，最终让你不得不拿起笔来，只有这个时候，你写出来的才可能是真正的文学经典。写诗根源于心灵，正如《毛诗大序》——中国最早的一篇文艺理论经典——所说：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心灵是诗歌的惟一的源泉，社会生活只会起到感发心灵的作用，本身并不是诗的源泉。诗不但是心灵的产物，更是个人心性的产物。

诗，一定要写个人内心所独有的东西。如果本身没有独立的人格，自然也就不会产生真正伟大的诗歌。

第二层含义，诗是要咏唱的。因此，诗的意境就要追求深远，诗的情感就要追求深婉。不能只讲“质、径、直、切、顺”。恰恰相反，诗是语言的凝炼，要求的是极致的美感。

不要以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就是最好的诗，因为它通俗易懂，群众基础深厚。在中国诗词漫长的河流中，这首诗只能说是一颗小小的砂子，连浪花都算不上。在李白的作品中，这首诗也是极其平庸的。如果李白只写这样的诗，而没有《古风》、《蜀道难》、《将进酒》这样的惊涛巨浪般的作品，他还能是诗仙吗？

陆机《文赋》云：“诗缘情以绮靡”。

说明了诗的本质第一要根源于情；第二在形式上、语言上要有绮靡之美。这里的绮靡，不能理解成字面的软绵绵。而是说，诗的语言，不同于日常的语言，它需要修饰，需要美。杜工部诗云：

“一片飞花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花飞一片即已是春减却，则飘万点其惹人愁，是可知的。

辛幼安词云：

“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人悯花落，乃至于怕花开，则见落红其惜春残，足可信也。

李义山诗：

“三年已制思乡泪，更入新年恐不禁。”

思乡已制泪三年，应更难制，是就时间言明思乡之弥切。

陆放翁词：

“故山犹自不堪听，况世萧然羁旅。”

故出且犹不堪听，矧在他乡，是就空间言明羁旅之难堪。

沈约斋《论词随笔》云：

“词贵愈转愈深。稼轩云：‘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玉田云：‘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 ，下句即从上句转出，而意更深远。” 
　　可见，诗当求深求婉，夫文胜于质则史，质胜于文则野，必文质彬彬，而后始可言诗也。
　　第三层意思，诗是真理。钟敬文先生说：“诗人是真正的预言家。他的敏感使他预见到人世未来的祯祥或灾祸，而他的诚实使他敢于宣布他。”伟大的思想家不一定皆是诗人，但诗人一定是伟大的思想家。只是，诗人的思想，不一定符合语言的逻辑，却符合着情感的逻辑。他不是用理性，而是用比历史更严肃、更具有哲学意味的东西来感发人、让人看到未来的世界。

诗人要有诗人的胸襟，然后能载其性情、智慧和聪明。千古诗人推杜甫，其诗随所遇之人之境之事之物，无处不发其思君王、忧祸乱、悲时日、念友朋、吊古人、怀远道。凡欢愉、幽愁、离合、今昔之感，一一触类而起，因遇得题，因题达情，因情敷句。杜甫因有其胸襟，故能以为诗圣。如星宿之海，万源从出；如钻燧之火，无外不发。又如肥土沃壤，时雨一过，夭矫百物，随类而兴，生意各别，而无不具足。

来看一首李白的《古风》：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

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

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

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

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

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一个年轻的士子，以成为孔子那样的圣人为目标，这是何等的胸襟与气概！对于一个优秀的诗人来说，器识胸襟是文艺创作的根基，正如情感是文艺创作的源泉一样。没有这个根基，也就不可能写出真正的好诗。 

任何一位伟大的诗人，作诗在他的生命中一定不是占据最重要的位置。对于他来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才是其追求的目标。他不会囿于一己的悲欢，更在艰难困苦中仍一刻不停地思索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他对于社会，对于历史，不仅有着批判意识，他本身更具有超越同时期大多数人的思想素质。屈原说：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往往可以移来作为一切伟大诗人人格的写照。

鲁迅先生的《自题小像》：

灵台无计逃神矢, 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 我以我血荐轩辕。
　　这首诗是在1903年，他23岁时于日本所作。一个23岁的少年，在异国他乡，一刻也不能忘记祖国的苦难，甘愿把自己的生命当作祭品，贡献给中华民族，这是何等伟大的胸襟。正是因为这样的胸襟，他的诗才能“偶有所为，每臻绝唱” （郭沫若语）。一首赠朋友的题画词，却能够写出词人宏大的忧患意识，如果没有以担荷历史为己任的博大胸襟，是万万做不出的。

因此，要想真正写好诗，就得要有胸襟，有历史感，有忧患意识和悲悯情怀。否则，即使日诵万言，夜吟千首，也只是如叶燮所说，如剪纸之花，根蒂既无，生意自绝，何异于凭虚而作室也！ 

以上主要观点取自徐晋如先生的大学诗词讲义，是针对中文系专业学生教授的，对我们业余的初学之士，虽然要求是高了些，但原则精神是一致的。我们须力求践行。

此次同题诗会的主题《五月的风》，来不及细评，这里只能稍微涉及一下

这个主题的立意方向，可以是：

1. 写五月的风中郊游的心情与感受；

2. 以青岛“五四”广场“五月风”雕塑为主题；

无论采取哪一种立意，寄予充沛的情感都是容易的。可我觉得，几乎大部分作品的情感表达都太弱了。

试小议一则（仍处在匿名阶段，不知作者是谁，唐突之处，请谅！）

七绝 * 赞青岛“五四”广场“五月的风”雕塑
拂面温馨五月风，港城奇景广场中。
螺旋色暖钢写意，冠绝中华壮丽红。

此诗除广场的“场”应读仄；“写”出律；“中”字重，“壮丽红”搭配不妥，有凑韵问题，等瑕疵之外，最主要的是叙述过平，抒情不够。试稍调整：

一尊雕塑炫高风，五四精神记此中。
多少观光远来客，仰头立见满天红。

——这样改，似乎就要好一些。

其余就不及一一评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