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创作中的两种表现风格

我这里要说的诗词创作中的两种表现风格，不是通常说的婉约与豪放两种艺术风格的区别，是指朦胧晦涩与清新浅淡两种表现风格的区别。

其实唐宋诸诗词大家的风格大多都几是或近乎清新浅淡的。苏轼不仅创作的诗词独特鲜明的艺术风格中凸显着清新浅淡的特色，来看这些诗词：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题西林壁）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篓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惠崇春江晚景）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歌管楼亭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春宵）

蜀客到江南，长忆吴山好。吴蜀风流自古同，归去应须早。还与去年人，共藉西湖草。莫惜尊前仔细看，应是容颜老。（卜算子）

而且还结合自己的创作实践的经验，在诗歌艺术风格理论方面，提出了 “天工论”、“清新论”、“枯淡论”等观点，对当时及后代的诗歌创作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我们这里只说说清新论。

苏轼提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的风格说，说明他对诗歌清新风格的重视。清新之清，多指情感的清纯、语言的清丽、诗风的清雅。清新，是指清新雅致、情景交融、境界优美、声韵和谐、怡人心目的诗风。在体物状物的过程中，诗人必须“随物赋形”，即自然写来，不雕琢，不做作，这才能使作品呈现出“天工与清新”的境界。他反对刻意求工，提倡“无意于佳乃佳”的创作。认为语言运用要自然而发，自然而成，得心应手，挥洒自如，方能成就“清新”的怡人佳作。“清新”既是诗歌创作的一种风格，更是诗歌写作的一种境界。

唐初王杨卢骆“四杰”、陈子昂等人，对六朝绮丽诗风进行了猛烈的抨击和批判。诗人们都开始追求由秾丽转向清淡的诗风变革。如李白就提出“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平淡诗美主张。受陶渊明“句雅淡而味深长”之平和淡远诗风的影响，唐代诗坛上出现了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等以平淡诗风见长的诗人群体，各以其质朴自然的诗歌语言，表现出意蕴丰广，意味隽永的淡远诗风，且各有特点。如王维诗的平和之风，孟浩然诗的清淡之美，韦应物诗的淡远之韵，柳宗元诗的冷淡之气，储光羲诗的淡雅之趣，等等，都是由陶诗的质朴自然的淡远风格变化、发展而来，并形成各自的不同风貌。对他们淡远之风的高度肯定与评价也反映了苏轼对浅淡、枯淡诗风的崇尚与倡导，当中更渗透着对前代诗人淡远诗风的继承与发展。

还可以列一些名家的句例和诗词例。

李白脍炙人口的千古名句是清新浅淡的：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桃花潭水三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杜甫诗语言平易朴素、通俗、写实，清新更是显而易见：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春山无伴独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涧道余寒历冰雪，石门斜日到林丘。不贪夜识金银气，远害朝看麋鹿游。乘兴杳然迷出处，对君疑是泛虚舟。

王维的：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其他人的名篇名句不必一一例举。唐宋诗词大家的这种特色，既包括了柳永、李清照等的婉约风格，也包括苏轼、辛弃疾等的豪放风格。这是主流倾向。

但也有以李商隐、李贺为代表的朦胧晦涩的另一种倾向基本继承了六朝绮丽秾丽的诗风。来看李商隐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是李商隐的代表作之一。和他其它的内容晦涩的诗一样，解读起来众说纷纭。他在传统的写作模式中加入了象征主义的元素和印象派的手法。用具体可感物象表现抽象的情感。有时情感和物象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读李商隐的诗，我们更多是去感受客观物象给人的感觉和主观情感的相似之处。很显然，本诗是时过境迁之后，对往日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的追忆。或许当事人还在，或许有什么难言之痛，诗人有意以较多的典故作一种隐晦委婉的表达。标题取句首二字，并非全无意义，锦瑟凄苦，《锦瑟》里蕴含着苦涩的回忆。诗首是第一部分，以锦瑟起兴，引起一段无法忘怀的记忆。锦瑟啊怎么平白无故有那么多弦啊？一弦一柱都蕴含了对华年的追忆。锦瑟本来就有那么多弦。诗人的抱怨不过是找个借口罢了，以此来喻往事难忘，苦涩的情愁无穷无尽，此句明确说明追忆的事“华年”。那个忘不了的“华年”里有着怎样的精彩，怎样惊天动地的爱情，怎样刻骨铭心的故事啊！“庄生晓梦迷蝴蝶”是迷惘，庄周梦到自己变成蝴蝶，茫然是真的境界，朦胧而迷离不知是庄周梦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为庄周。“望帝春希托杜鹃”是执著：蜀帝死了，但他的心没有死，到春天他把灵魂化为杜鹃鸟，仍啼叫不止，直至叫到口中滴血。凄苦如此，还不回头什么样的情怀这样痴迷不悟？“沧海月明珠有泪”是寂寥：皓月当空，浩瀚的海面黛青的波光涌动起伏，月光下张开的海蚌里的珍珠，晶莹剔透。清辉流转，是珠光是泪光？有辽阔旷远而又孤清寂廖。“蓝田日暖玉生烟”是温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蓝天的美玉升腾起飘忽的烟霭。这是一种缥缈但非常美好的感觉。这句话用四个典故，包含了极丰富复杂微妙的内涵，在时空的纵横中，构筑了一个深邃的杳渺，神奇瑰丽的意境，给人以强烈的冲击。这种情愫不是很容易能欣赏得了的。另外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农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跟隔蓬山一万重。(无题四首其一)

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其二)
同样也很费欣赏琢磨。

还有李贺的：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雁门太守行)

不将典故一一注释，也难以读懂。

不难知道，清新浅淡和朦胧晦涩不同风格的用功着力点是有所侧重的。前者注重立意创造，尽量使用流畅通俗的语句，而后者强调意象，多用典故和隐晦的辞藻；前者力书篇章，后者力功词汇；前者欲以构思为要，后者侧以敲字为旨。

唐宋诗词家的作品，既然存在着这两种风格取向。要全面继承和发扬国粹的传统，那崇尚清新浅淡，或追求朦胧晦涩的不同风致，就都是自然合理的选择，无可厚非的。

然而现在的诗词界，特别是网络诗及诗评中，似乎存在着一种薄前者，厚后者的倾向。

诚然，清新浅淡决不能走向极端的口语俗语，决不等于政治口号、时事俗语入诗的“老干体”：

万象更新道路平，百花齐放鸟争鸣。外资引进知多少，端赖中华政策明。

柏油马路绕村庄，改革歌传鱼米乡。隔壁新添沙发椅，对门又购电冰箱。录音频放丰收曲，广播宣传致富方。有约临翁相对饮，边敲棋子醉飞觞。

南巡讲话起风雷，改革大潮澎湃来。万里鹏飞临海际，九州雀跃上云台。各行各业都抒志，群策群谋尽展才。远瞩高瞻齐鼓劲，新欣局面喜为开。

也不等于毫无创意、毫无诗意只按平仄拼凑的文字：

我举头张望，窗前结着冰。夜幽深恍惚，远近点宫灯。

这时谁想到，鸟贴着星空。四处蓝光溅，天沉醉酒中。

也许平仄是合乎五言绝句的，但不是诗。再看这首：

有块石头潮湿了，滋生某种霉斑。火炉烧烤水循环。死灰沉淀处，分裂那张船。光影参差流幻影，一双彩蝶翩翩。鲜花烂漫是春天。偶然来个我，弥散在炊烟。

虽然符合“临江仙”的平仄律，但其中的语汇、情感都不属于词。

诗贵情，诗言志。没有情志的打油散句文字，入不得古体诗词的大雅之堂。

毋庸置疑，朦胧晦涩也可能会走向另一个极端。即一味咬文爵字，滥用典故（甚至故意用僻字僻典），追求隐晦。令人费解以博高深。来看这些诗：

（以下引用诗作不署名，请今人作者鉴谅。）

颓风摇落满池金，野望鳞云跳冻禽。向晚急霜怜钓叟。经年皴椏庇林芩。崩山石齿参差戟。藏隰凯风次第沉。无为金铜狂旻极，远崖悬斗复谁襟？(冬日有思兼呈)

南有丠兮勒马尘。木樨照野共荒沦。侵窗秋白尚盈手，被竹夷菌恐杀人。夫子磤磤顿哲笔，奇男刺刺叱妖辰。考盘何奈囹斯世，愿佩幽兰擷远榛。(仲秋有怀兼寄)

夜梦如驹不避酲。汹云怒向铁崖撑。葬花一派墨如水。过酒三巡喟近嚶。嚖嚖寒芒喑异蛟。绥绥襟带碍红檉。花魂终炬坠秋愤。燃作粼江片片茕。(秋怀)

提刀未许唊亡缨，今我焚琴立晚塋。微白须臾迸火死，嫩虫倾野翻霞赬。嘘炉霜叶五车煗，吞海星辰一夜狰。怕向前朝收惨雾，枕间金气正轰轰。(无题)

风变北隅悬细翎，瘦蝉抱木褪衣青。崩云一线犬牙冷，铸剑三秋火舌腥。民粹衝横累瓦釜，人文坠堕聚螟蛉。铄金祗合痴儿语，巷尾飞花过石硎。(习作（一）)

日隳穹庐四象颓。北辰璨熠正雄傀。陂皸恶土风尤滞。书凿溷心思始胎。氓野吹灯覲戾祖。蛙塘遗卵祈田靁。鲁阳有戈今安在。不扫暮唐阶上苔。(习作（二）)

移枕竹林非曝书，好将幽魄近明湖。青蚨何事扰沉梦，白眼由他加病夫。云绉清波浮世绘，烟寒绿玉美人扶。愁心抚入潇湘曲，能搏时贤一哂无？（林间小憩）

当然，喜好且有能力写这样艰深诗的只是极少数。但追随崇尚这种诗风倾向的人却不是少数。如：

万千松壑恨萦积，抚膺能不忆畴昔？惊鸿照影留痴慕，醉袖拂云仰娴仪。秦箫遣梦守璎珞，汉粉掩泣取绿绮。残铭抚罢刚肠远，关河回望雁书稀。（四首之二）

千山木叶百年身，十里云衢九陌尘。宾主茫茫观去住，荣衰漠漠感湮沦。可能天地为刍狗，未必虫沙不圣人。毕竟黄童知此意，输他物外看星辰。（都门秋思）

永晝消磨一着棋，身亡物外不知悲。屯边斗角争先手，觑鹿屠龙劫杀时。惨烈盈寰鬼犹哭，惘然半纪意难驰。迷津谁指无眠夜，落叶敲窗惊慎思。（秋兴）

他们主张只有历来诗词名家习用的词语才能入诗词。诗只能用古来的“诗家”语，词只能用古来的“词家”语。重“味道”而轻“意象”。他们不认为这样不事雕饰的诗是好诗：

闯南走北倦腾腾，饱受霜侵暑气蒸。何苦匆匆寻出路，只缘身在最低层。（鞋）

助人无数未言功，心地光明自不同。最是身居高位后，依然驱暗照西东。（路灯）

玉洁冰清不改颜，淤泥深处自安闲。只缘拒腐多心眼，留得青莲在世间。（藕）

聚首盘筵暗自伤，遭人随意点鸳鸯。虽然香辣都尝遍，毕竟姻缘不久长。（筷）

片纸轻浮瘦骨单，凭风一线便生欢。主人若是勤抬手，赢得高升总不难。（风筝）

他们反对新词新语入诗，也就不认为使用了许多时事俗语的这样的诗词是可以的，更谈不上认为是好诗的了（且不说有人还极尽贬损）：

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 不爱红装爱武装。
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洒向人间都是怨，一枕黄粱再现。
红旗跃过汀江，直下龙岩上杭。收拾金甄一片，分田分地真忙。
万木霜天红烂漫，天兵怒气冲宵汉。雾满龙冈千嶂暗，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
二十万军重入赣，风烟滚滚来天半。唤起工农千百万， 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
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追求清新浅淡风格的人，也是主张诗词是以文言词汇为基本词汇的，但不完全拒绝新词新语。杜甫是一位很有革新精神的诗人，他的诗中用过不少当时的俗语作为点缀，但并不妨碍诗的高古雄浑气质。下面这些诗虽然嵌入了一些时代元素，也还是很醒眼的：

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件要商量。祖龙魂死业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百代多行秦政治，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读《封建论》呈郭老）

阔人已骑文化去，此地空余文化城。文化一去不复返，古城千载冷清清。 专车队队前门站，晦气重重大学生。日薄榆关何处抗，烟花场上没人惊。（剥崔颢黄鹤楼诗吊大学生）

奇书一本阿Q传，广厦千间K字楼。天地古今诗刻划，乾坤昼夜酒漂浮。燕山易水歌红日，曲妇词夫惦楚囚。多谢群公问消息，尚留微命信天游。（岁尾年头有以诗词不见惠者赋谢）

何必玄玄说太空，澳星发射喜成功。银河水木火金土，半在吾人掌握中。（喜澳星发射成功）

生涯跌宕梦缤纷，貌若斯文耿介人。满腹真诚无马屁，一身傲骨有牛筋。功名利禄等闲看，雪月风花自在吟。陋室馨香诗与酒，贤妻爱女共悲欣。（岁末自嘲）

久蛰思高举，长怀捧日心。也曾鳞爪露，终乏水云深。天鼓挝南国，春旗荡邓林。者番堪破壁，昂首上千寻。（观北海九龙壁）

最后这篇五律以龙为喻，表现改革开放之冲破禁锢，一飞冲天的好势头与大欢乐，不是很值得肯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