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梦

武陵人撑着长篙，细数落花，不知走了多久。再一抬头，已是误入桃花源。好似他做了数十年的梦，一朝醒来。那是他随刘晨阮肇路迷天台的梦，伴王质烂柯山上的梦，与庄周化蝶的梦，共百兽舞于有虞氏之治的梦。只是让他诧异的是，这里没有衣袂飘飘的仙子，没有安然弈棋的童子，没有烂在手里的斧柄，没有蘧蘧然的自我，有的是怡然自乐的黄发垂髫，隔耳相闻的鸡犬之声。恍然梦回太初，走进老子为世人创造的幻境。他有一些犹豫，更多的是好奇，式微的东晋国土居然有此秦汉逸民，逢斯乱世而面有怡悦。 

他宛如一个闯入者般惴惴。反倒是桃源之人，没有对这个外来者感到吃惊。他们仿佛有预感般，他会来。他们知道，“他”一定会来，如果不是他，也会是另一个“他”。但这已不重要，因为他已经来了。就像所有的开始终有结局，不可抗拒。他们欢迎着远道而来的他，说着寒暄的话，仿佛迎接一个久别的人，一个他们祖辈从到来的那一刻起便开始世代等待的人。桃源里每一家都宴请他，没有人争，也没有人推诿，一家接一家，次序井然。这让他觉得他在桃源似乎是受欢迎的，桃源之人欣喜于他的到来。然而终有一天，在桃源的最后一家喝完家酿的桂花酒后，武陵人蹒跚在暮色的春风里，心底一根柔软的思乡之弦莫名地弹奏起来。那是怎样的一种疼痛，清澈而又模糊，纤弱而又强烈，让木讷顽强的武陵人失声于阳光下的天堂。“你该回去了”。他听见有个声音在耳畔对他说。一开始，他很诧异。后来，他又听见了这个声音。“你该回去了”。这一次，他听见有个声音在心里对他说。终于，他决心要回去了。因为他开始渴望风雨中遥望江村渔火的一丝温暖。桃源人的挽留和桃花源的春光，被他一篙撑到身后。他答应了桃源人的恳求：此不足为外人道也；但却又耍小聪明似的在沿途留下了记号。

家中并没有历经百年，子孙七世，只是妻儿的面庞上多了一份消瘦与欢喜。他依旧日日打渔，遥望江村，偶尔梦中回到留在桃源里的日子。只是有时候他会分不清桃源和梦境。平静的日子，在他的心底滋生出不安分的种子：他开始思念桃源，一如他当初在桃源思念家园。武陵人原是凡人。

他终于把在桃源的游历告诉了周围的人，并信誓旦旦，全然忘却了桃源人的嘱托。有钱而无聊的贵族，便信了他的痴人说梦，欣欣然做着探访桃源的准备。然而奇怪的是，他们要么在桃花林里迷路，要么被无常缠身；总之桃花源成了一个不可触碰的梦。未及即碎。心有不甘的武陵人，怀着怯懦的自信，再一次踏上前往桃源的路。然而这一次真如刘阮的天台之行，处处留有记号的武陵人，却再也无法从夸父手中的拐杖化作的桃林中找到那条通往桃花源的路。在又一个落英缤纷的季节里，武陵人终于发现，自己已身陷红尘，回不去桃源。

桃花源，原不过红尘一梦。